专访｜巴西气变国务秘书：历史将全球南方国家推到引领的位置

第30届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缔约方大会（COP30）将于今年11月在巴西亚马孙雨林城市贝伦举行。近日，大会主办国巴西发布了一封“致世界的信”，以严峻而紧迫的语调向国际社会发出警示：在全球注意力被地缘政治冲突、极端主义抬头等议题分散的当下，人类社会正面临“选择还是灾难”的关键时刻。

安娜·托尼（Ana Toni）

这封长达12页的信函由大会主席安德烈·科雷亚·杜拉戈与COP30首席执行官、巴西环境与气候变化国务秘书安娜·托尼（Ana Toni）共同发出。作为COP30筹备工作核心负责人，托尼女士近日接受了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的独家专访，她详细介绍了巴西的筹备工作进展，并指出COP30选择在亚马孙雨林门户城市贝伦举办具有特殊象征意义。作为全球气候系统的关键调节器，亚马孙地区的生态状况直接关系到《巴黎协定》温控目标的实现可能性。

托尼对当下的地缘政治冲突、全球贸易战深表担忧，警告称这可能会严重阻碍全球应对气候变化的努力。“当前的地缘政治紧张局势，特别是关键绿色技术领域的贸易壁垒，正在严重阻碍全球气候行动进程。”托尼强调，“当科学界警告我们已接近多个气候临界点时，国际协作却因短期政治利益而受阻。在各国即将提交新版国家自主减排方案的关键节点，这种人为设置的障碍尤其令人担忧。”

随着大会临近，巴西政府再次呼吁各国凝聚共识，力求在复杂国际形势下达成实质性成果。“这不是选择参与的时候，而是必须行动的时刻。”托尼在采访中强调。

以下为专访全文

中巴合作：森林保护与COP大会协作

澎湃新闻：巴西政府代表团本周访问中国，能否介绍一下此次访问的核心目标？

托尼：巴中两国在气候变化领域一直保持着紧密合作。考虑到巴西将主办第30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COP30），我们希望通过此次访问与中国同行交流，了解中方对COP30的期待，从而推动双方共同目标的实现。

澎湃新闻：中国是全球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和清洁能源投资国之一。目前，巴西与中国在气候与能源领域有哪些具体合作？

托尼：中国生态环境部部长近期访问了巴西，先后出席了金砖国家环境部长会议，并考察了亚马孙地区。此次访问成果丰硕，双方在多个领域展开了深入合作。

中国曾担任《生物多样性公约》大会主席国，而巴西也长期积极参与该公约事务。双方在生态保护、森林养护以及技术应用（如火灾预防）等方面进行了广泛交流。中国在森林防火领域与巴西保持着密切协作，此次与中方部长的合作取得了显著成效。

值得一提的是，本届气候大会将在亚马孙地区举办，这具有重要象征意义。亚马孙是全球气候临界点之一，如何保护这一关键生态系统是我们高度关注的议题。中国在森林保护领域通过再造林技术、森林养护和卫星监测等方式与巴西开展了合作。此外，在生物经济领域，双方也展现出巨大合作潜力。我们与中方部长探讨了“热带森林永久基金”（TFFF）这一新型经济机制，并希望在中国进一步交流如何补偿森林保护者的具体措施。

森林保护对巴西至关重要，也是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的核心议题之一。要实现1.5℃温控目标，森林保护具有决定性作用，而巴中两国对此已达成深刻共识。我们相信，这将成为双方合作取得突破的重点领域。

另一重点议题是围绕COP30与中国开展协作。作为COP30的主席国，我们需要根据巴库大会（COP29）关于新的气候融资集体量化目标（NCQG）的讨论成果，提交一份关于如何动员1.3万亿美元气候资金的实施方案报告。巴西已提出若干构想，希望与中国分享并听取中方建议，通过积累共识，最终共同完成这份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报告。

COP30筹备：有信心提供完善的接待

澎湃新闻：巴西将主办2025年COP30。作为东道国，巴西希望本届大会实现哪些关键突破？特别是如何回应发展中国家对“气候债务”的诉求？

托尼：在当前全球地缘政治局势动荡的背景下，COP30肩负着重要使命——必须证明多边主义依然有效且需要加强。应对气候变化的唯一途径就是国际合作。因此，COP30需要发出强有力的政治信号，彰显我们共同捍卫的多边主义价值。中国、巴西和许多国家都坚定支持这一原则。

其次，加快落实气候行动对巴西至关重要。中国在可再生能源领域的快速发展为我们提供了重要参考。无论是太阳能，还是电动汽车，中国通过规模化推广清洁技术，不仅服务本国，还惠及全球。这种模式正是气候公约体系迫切需要的，将帮助各国加速实现国家自主贡献目标（NDCs）。

我们需要共同探讨如何构建有利环境来助推各国实现国家气候目标，这也正是我们希望向中国取经的重点。中国在国内推进的卓著工作，以及通过技术出口助力他国的实践，正是气候行动加速进程中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特别是在资金支持方面。

关于NDCs，请允许我特别强调这对第30届气候大会至关重要。作为《巴黎协定》的核心政策工具，NDCs体现了各国的具体承诺。目前提交方案的国家仍不多，我们期待中国、欧盟、印度等主要经济体即将提出的方案。原定2月的截止期已延至9月，届时我们将通过NDCs检验国际社会的决心——能否提出高质量、全经济领域覆盖且符合1.5℃温控目标的强化方案？

关于气候融资，发展中国家所需的资金决策权不仅限于UNFCCC框架内，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等多边机构同样关键。因此，COP30的核心任务之一是推动资金流动，让发达国家资本真正流向全球南方。1.3万亿美元资金缺口虽非正式谈判议题，但COP29和COP30主席国将提交评估报告供各方审议。我们期待与中国等国家合作，探索多边银行改革和经济转型方案。

贝伦

澎湃新闻：COP30将在亚马孙地区的贝伦举行，住宿、交通、会议设施等后勤保障方面，是否已有具体规划？如何确保超过3万人规模的大会顺利举行？

托尼：贝伦是一座历史悠久的美丽城市，虽然存在基础设施挑战，但卢拉总统选择在此办会具有深刻象征意义——既彰显气候危机的紧迫性，也突出亚马孙作为气候临界点的脆弱性。我们的理念是调整会议形式以适应这座城市，而非要求亚马孙适应会议框架。

筹备工作去年就已启动，贝伦正在全面升级改造，以确保以最佳状态迎接所有与会者。尽管挑战存在，但我们有信心提供完善的接待，成功举办一届高质量的气候大会。

澎湃新闻：能否更详细地说明一下具体筹备的计划？

托尼：巴西联邦政府与州政府正全力推进筹备工作。 具体筹备工作包括：与各国驻当地使馆磋商，协调后勤安排；调派邮轮用于住宿接待； 新建酒店并整合Airbnb资源；为青年和民间社会组织参与者改造校舍作为临时住所。

除了上述措施，我们还在优化交通网络和会议设施。贝伦民众以热情好客著称，他们将全力支持大会举办。我们有充足时间妥善安排所有与会者，确保会议顺利举行。

全球气候治理与制度倡议

澎湃新闻：巴西政府近期提出希望在《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机制下建立一个新的多边机构以加速落实缔约方会议决定。能否详细介绍这个提议的构想和目标？

托尼：更准确地说，我们首先需要持续强化现有多边体系。经过十年磋商，《巴黎协定》实施细则已基本完成，现在需要聚焦如何提升实施能力。

《巴黎协定》过去十年主要致力于构建法律框架体系，这项工作我们已经完成。当前气候治理应当进入新阶段：从规则制定转向具体实施。这包括如何支持各国落实国家自主贡献，如何通过能力建设、技术转移、资金支持和经验交流来帮助有雄心的国家实现脱碳目标。各国在迈向气候韧性和低碳发展的道路上，都经历过艰难抉择，如何相互借鉴？我们必须为各国提供切实支持。我们认为，当前气候治理的基础设施需要为此进行调整，这应当成为我们现阶段的工作重点。

澎湃新闻：这一提议在国际社会引发了一些发达国家的谨慎反应。您如何看待？巴西希望这个机构在多边气候治理中扮演什么角色？

托尼：目前我们尚未收到具体反馈。我们正需要与各成员国共同探讨如何通过强化气候治理体系来加速气候行动。各方都对此感兴趣，因为这关乎能否将承诺转化为现实。

以巴西为例，我们设定了到2025年基于2005年水平减排67%的目标。但发展中国家要实现NDCs，不仅需要资金，更需要绿色投资、技术转移等全方位支持。问题的核心在于执行力，这正是我们完善全球气候治理体系的初衷。

全球贸易关税战挑战

澎湃新闻：当下在1.5℃目标可能失守、全球多个气候临界点面临突破的悲观预期下，如何激励各方保持参与COP30的动力？

托尼：当前的地缘政治形势确实令人担忧，但气候变化的现实已不容回避，绿色转型更是势在必行。尽管前路仍布满阴霾，只要我们团结一致，就仍充满希望。即便有个别国家选择再次退出《巴黎协定》（这也并非首次发生），仍有194个缔约方坚定地站在一起。这种在分歧中依然凝聚共识、持续寻求解决方案的共同决心，正是我保持乐观的原因。

事实上，绿色转型早已开始。看看中国的行动，看看巴西在遏制森林砍伐方面取得的进展，再看看全球越来越多国家投身于这场必要的变革——我们并没有坐等未来，而是在主动应对。因为我们都清楚，一旦全球升温超过1.5℃，我们的国家将面临深重灾难。巴西是一个高度气候脆弱的国家，中国同样如此。正因如此，我们深知自身的责任，也明白解决方案是存在的。

现在最关键的是：如何将已有的解决方案扩大规模，加快实施进程。我希望COP30能够聚焦这些已经取得成效的方案，并围绕三个核心问题展开深入讨论：如何将这些方案规模化？如何加速落地？如何通过南南合作实现彼此支持与互助？——这种合作对于全球气候治理至关重要。

澎湃新闻：美国近期一系列气候外交上的不稳定行为——例如再次退出《巴黎协定》，缺席部分国际协定或对全球南方承诺不足，是否对全球气候治理造成干扰？

托尼：我们必须依靠自身的力量来推进这项事业。尽管你提到的困难确实存在，但我依然保持乐观，因为正是在最艰难的时刻，那些理解气候变化、尊重科学并以科学为指引的国家，能够将我们团结在一起。

这也是我们在COP主席国致全球的一封公开信中强调的两点核心内容：第一，转型势在必行——要么主动选择，要么被动承受气候灾难。像巴西、中国这样的国家选择主动迈向转型之路。正因为我们致力于实现“公正转型”，并对此抱有坚定承诺，我们必须始终保持团结。

第二，我们提出了“全球mutirão”的理念。这个词源自巴西原住民语言，意为“为共同目标而集体行动”。它象征着一种超越国界、种族与角色的集体责任感。

当我说“我们”的时候，不只是指一百九十多个《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的缔约方，还包括企业、地方政府、消费者、母亲、教师——每一个个体。虽然每个人承担的责任不同，但所有人都可以为应对气候变化贡献自己的力量。

澎湃新闻：美国政府发起的全球贸易关税战将对气候行动产生什么影响？ 绿色技术获取正受贸易壁垒影响，关税和产业政策干扰技术流通。这对全球南方国家气候转型有何影响？

托尼：美国当前的行径确实令人深感遗憾——无论是过去退出《巴黎协定》，还是如今挑起贸易战。气候变化是全人类共同面临的最大威胁，而时间是我们最输不起的资源。在我看来，气候问题远比贸易争端或局部冲突更为重要，因为它将永久性地改变我们的生活，影响我们的子孙后代，以及所有未来世代的命运。我们真的已经浪费不起任何时间了。

众所周知，美国不仅是当前全球第二大碳排放国，还是历史累计排放最多的国家。这样一个富裕国家却选择退出全球气候协议，实在令人震惊。他们不仅拒绝向气候基金提供应有的支持，还系统性地撤销了本国为应对气候变化而建立的法律和政策框架。

令人痛心的是，美国民众如今也和中国、巴西等国的人民一样，正承受着气候灾难带来的现实冲击。特朗普总统的政策不仅未能保护美国公民，反而让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脆弱。这种倒行逆施，在贸易问题上也表现得同样明显。

贸易原本应成为推动全球脱碳进程的重要工具。中国通过出口电动汽车、太阳能电池板等绿色技术，正在积极助力全球减排。我们必须保障低碳产品在全球的自由流通，而贸易战显然背道而驰。与此同时，美国的行为反而促使中国、巴西、南非和欧洲国家等更加清醒地意识到：我们必须团结一致，坚定不移地推进全球气候行动。这种危机感，反而激发了国际社会更强烈的责任感与决心。

即将召开的COP30，不仅将成为全球多边主义和自由贸易的重要象征，更应成为落实重大气候目标的关键节点。我们必须确保会议成果能够充分体现上述共识，推动全球绿色转型走上真正不可逆转的道路。

澎湃新闻：美国可能缺席会议将产生什么具体影响？

托尼：资金机制将首当其冲。美国曾是绿色气候基金的主要出资国，其缺位将加剧发展中国家融资困难。但这也促使我们更坚定地探索替代方案，比如通过金砖国家合作、南南气候基金等机制填补缺口。历史证明，每当多边进程遇阻时，志同道合的国家总会找到新的合作路径。

亚马孙雨林

全球南方的声音与角色

澎湃新闻：作为全球南方国家主办COP大会，您认为具有怎样的象征意义？巴西将如何通过本届大会放大全球南方国家的声音？

托尼：全球南南合作是巴西的核心关切。我们深知不能仅依赖北方国家，他们的政策充满不确定性。但令人鼓舞的是，南方国家间的团结正在加强，金砖国家机制就是明证。作为轮值主席国，巴西切身感受到南方国家正日益发挥领导作用。

就像中国一样，我们从未刻意追求领导地位，但历史将我们推到了这个位置。无论是中国、巴西、南非还是印度，我们都已准备好承担集体领导责任。这对世界具有重要示范意义：我们向北方国家证明，他们随时可以加入我们的共同行动。

更重要的是，气候变化已成为经济发展不可分割的部分。对南方国家而言，这绝非环境与发展的二选一——我们必须双管齐下。因为气候灾难的冲击正由我们承受，而全球最脆弱的群体绝大多数生活在南方国家。这种现实促使我们必须团结抗争。

澎湃新闻：卢拉政府提出了“绿色转型”愿景，但巴西在推进石油、天然气项目的同时推动绿色发展，这种“绿色矛盾”如何解释？

托尼：转型确实充满挑战。但在能源领域，巴西可以说是全球的典范。众所周知，我们超过92%的电力来自可再生能源。我们的电力系统已经实现深度脱碳，整体能源结构中可再生能源的占比也高达47%。

当然，我们也清楚，巴西的主要排放源并不来自能源，而是森林砍伐。这正是我们当前全力应对的重点领域。正如您所看到的，我们在这一领域的排放已经下降了超过50%，这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但能源转型需要过程，这种矛盾不仅存在于巴西。中国在新建煤电厂的同时大力发展电池技术，同样面临转型阵痛。我们以最负责任的态度制定了全经济范畴60%-67%的脱碳目标，优先解决毁林问题，同时应对农业、能源等领域的挑战。而这，也是一场全球范围内深刻转型的一部分。

澎湃新闻：您从1992年首届环发大会就开始参与气候事务。30多年后气候大会重回巴西，您有何感想？

托尼：（笑）首先感觉自己确实不年轻了。但这30年让我欣慰的是，气候变化已成为贯穿各国所有部门的议题。每个国家都有了系统规划，中国在可再生能源领域的成就尤其令人惊叹。

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些努力仍远远不够。科学数据表明必须全面提速。COP30需要为未来十年制定框架，并扪心自问：我们还能做什么？

碳分子没有护照——中国的排放影响巴西，巴西的排放也波及中国。我们必须携手，因为这不仅关乎气候，更将创造优质就业、清洁空气和更具韧性的经济。这些实实在在的效益，正是我们加速行动的动力源泉。

（实习生孙旺琪、邱乐陶对本文亦有贡献）

澎湃新闻记者 刘栋